
在診療室裡,瑄穎和她的父母就這樣吵起來,聲音愈來愈高,最後是我忍不住出面才制止。我一方面問著父母,通常這情形,如果我不介入,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另一方面,我暗自想著:怎麼回事?怎麼會談到這個話題來?
引發雙方陷入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只是因為談到社團的選擇。瑄穎提到當初要參加學校熱舞社被父母阻撓,因為他們認為學跳那一種舞,一定會干擾到功課。後來因此退出熱舞社的瑄穎,功課還是一樣慢慢落後。瑄穎才忿忿不平的說這個引爆點:「什麼都依你們了,成績就是不依你們,我有什麼辦法?」
跳舞與功課不相容?
有時候,我不禁想著,也許應該好好呼籲:「大家來跳舞!」包括父母,還有小孩,都應該起來動一動。大家應該站起身子,雙手舉高,大搖大擺的動一動。
孩子還小的時候,他們四處跑動,學電視扭腰,都可以獲得大人們的讚賞。然而青少年以後,身體因為青春期的緣故,忽然拉拔長高。在這同時,身體也不知不覺不被鼓勵有任何自發性的擺動,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也就沒有保持繼續熟悉的管道。於是,在身體變化最大的時候,青少年都忽然有一種集體的默契,全都進入一個忘記自己的身體而沒有「身體」的狀態。
如果有機會,我們到任何一間國小高年級或國中的教室去走一趟,幾乎每個人都可以感覺到,在那樣的空間裡,聚集了一堆全世界最彆扭的身體。
慢慢的,也許高中,甚至大學,這些彆扭雖然漸漸減少,可是,身體的自發性活動也不見了。我們看到的是安靜的身體,是被馴化成一套固定姿勢的身體;如果被放到不同的場合,身體本身又會暴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樣。
失去身體感覺,也就失去與情緒的連結
偏偏這是一個十分外向的時代,除了重視社交技巧,也重視外表。沒有能力隨興擺動的身體,卻可能是十分重視身體和穿著的。身體剩下形狀、尺寸和名牌,卻沒有廣泛的熟悉,沒有觸覺,更也沒有體覺(somatic sensation)。既然沒有熟悉也沒有感覺,身體也就不能去和自己的情緒做任何連結。這是說,沒有身體感覺,當然不容易察覺自己的情緒。
青少年的階段是一個開始出現很多感覺的階段。這些感覺不只超越了過去所熟悉的領域,甚至常常還是彼此矛盾的。
經常,很多父母抱怨小孩說啥都不對。問他們是否要往東,他們只是「唷」一聲,不置可否;問是不是要往西,也是一樣。父母不禁問:既然不是往東,為什麼不是往西呢?
然而,對青少年而言,這種矛盾存在的想法是一種存在的感覺,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在成長的漫長過程中,他們的「唷」只是放棄了表達:一方面找不到這感覺確切的狀況,一方面也知道應付不來父母的性急。
孩子們開始有一天感覺清楚了,才開始學習找到適當的字眼去表達這豐富的矛盾。這時,他們才有能力回答父母說:「我覺得往東也不錯,往西也不錯,但又都不是那麼百分之百喜歡」。
然而,要完成這過程,如果能先熟悉自己的身體,往往更能掌握自己的感覺,進而找到承載這些感覺的語言了。
前一陣子有個機會去幫雲門舞集舞蹈教室的舞蹈老師們,上一堂關於青少年心理的課。雲門舞集舞蹈教室創辦十多年,當年的小朋友如今已是青少年了。我問老師們的心得,有位老師的分享讓我印象十分深刻:「家長原本只覺得小孩喜歡來就繼續上下去,有一天去了學校教室,才發覺自己已經國中的小孩,站在同學裡,就是跟人家不一樣。」
家長說不清楚哪裡不一樣,老師也形容不出來,但他們都暗中歡喜。我想,那就是因為對自己身體的熟悉,整個人都自在多了。有「身體」的青少年,自然也就容易察覺自己的情緒,表達自己的情緒。沒「身體」的青少年卻是連自己的情緒都困住了,甚至到他們成為別人的父母時還是如此。
所以我才想大聲的喊:「大家來跳舞!」特別對眼前這個緊張將爆發的家庭喊:「站起來,大家一起動一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