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情感與關係

一堆舊肥皂
李維榕博士/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中,
都與自己擁有的東西,結下不解的淵源。
 
 
人在紐約,腳步就自然而然地走入現代藝術館(MOMA)。
走入陳列室大堂,迎面而來的是一陣熟悉又奇異的驚訝:幾個破面盆堆砌在一起,有的寫上雙喜,或其他中文字,大都破壞不堪,甚至要用透明膠紙繫住。心想,這好像是文革早期的日用品,怎麼都走到這世界先鋒的藝術館來?
放眼一望,原來還有一堆又一堆其他雜物:破瓶子、破鞋子、舊報紙、舊日曆……,應有盡有,並且堆放得甚有條理地塞滿整個大堂。從館內每一層樓的露臺,都可以看到這一攤舊物,以萬分反傳統的姿態,卻又十分傳統地展現在眼前。
原來這展覽名為:物盡其用(Waste Not),是中國藝術家宋冬的創意。展出物品全屬他母親趙湘源所擁有。
據稱宋冬的母親與大多數舊中國女性一般,總是捨不得把舊東西丟掉。宋冬的父親去世後,她更是變本加厲,不論什麼陳年舊物,都視為如珠如寶,連一條破繩子也綑捲得一絲不苟,寄望於將來仍有發揮用途的一天。
當然,這種「儲物狂」的心態,與現代這寸金寸土的大都市文化難免產生矛盾。宋冬在這方面與母親不斷發生磨擦。
只是宋冬無論怎樣堅持,母親都置之不理。這堆舊物成為她的命根子、她的靈魂、她生存的全部意義,丟了任何一項,都會造成她的憂鬱症。兒女的拒絕,只會讓她更加不快樂,更加自我收藏。
最後,宋冬終於領悟,既然說不過母親,不如就把她這情意結,推崇到藝術的境界。
「物盡其用」最先在北京展出。據說全部擺設都是由老太太一手包辦,兒子只是當她助手。母親的沉迷,驟然成為母子間的一種默契,我想,這宋冬一定同時是位出色的家庭治療師,如此創意地為一個僵局找到生機。
由北京走到紐約,這個屬於20世紀四?年代的情懷,帶領我們又一次地走入另一歷史時空。
在一大攤子的舊物中,我尤其注意到好幾堆疊得整齊的舊肥皂,其中有已經用到快消失的,也有簇新尚未沾水的。在不遠的牆壁上,寫了趙湘源一段簡短的介紹,題目是:肥皂與洗衣服。
主題是,在她那物資短缺的年代,缺乏肥皂,是個令人甚為頭痛的問題。尤其家族中很多親屬都被送下鄉勞改,留下大群孩子需要照顧,當然也大量地增加了需要滌洗的衣服。
趙湘源一人當家,費盡思量,才讓每一塊肥皂發揮到最大用途。
她又說,當時肥皂只有兩個品牌,一是上海出產的固本牌,一是北京出產的長城牌。固本牌較長城牌質優,為了讓下一代不必再為張羅肥皂而發愁,她把分配到的固本牌都珍藏起來,只捨得用長城牌。怪不得留下這一堆原封不動的上海肥皂,有些比宋冬年齡更長。
有趣的是,現代人都用洗衣機,這一堆代表上一代情意的老肥皂,只好靜靜地展現在藝術館內,成為一個時代的見證。
由物資短缺到物資濫用,只是數十年間的事。記得少時看白毛女舞劇,看到那少女拿著父親送給她的一條紅頭繩,那種如獲至寶的喜悅,總是很難讓我理解。
但是即使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那個時代的心態,那種對物件「當知來處不易」的價值感,其實一早就已經潛移物化地走入我們的意識,以不同姿態出現。
我想,在我們的母親,甚至是同輩當中,都可以找到趙湘源的不同版本。即使我們生長於物質豐富的一代,在每每把舊物丟棄時,都會聽到一個聲音在心底冒出,問我們是否有點可惜,有沒有留待後用的可能?
可見我們的祖先在物質貧乏年代中所經歷的衝擊,已經牢牢地遺傳到我們的潛意識中,提醒我們不能浪費。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中,都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結下不解的淵源。人是活在關係中的動物,更是活在物質中的動物,連無家可歸的流浪人,都必然會擁有一袋袋的衣物。
我在美術館門前,就碰到這樣一位老婦,明顯地是一名露宿者,但是手上仍提著幾只沈重的大袋子,配合著她沈重的腳步。當時她正在其中一只大袋拚命找尋,神情十分懊惱,說是丟了什麼東西。找了好久,後來好像找到了,才滿意地收拾行裝,繼續上路。
原來物質的擁有會給我們帶來如此滿足,甚至安全感,怪不得宋冬的母親在失去丈夫後,更是不肯把舊東西丟掉。在她的展覽中,有一只舊日曆,是每日撕掉一張的那一種,它最後展露的日期是20021018,而丈夫去世的日期是2002811,時間相差兩個月又七日。為什麼日曆停在那一天?讓我們對女主角一生的經歷充滿好奇。而趙湘源本人也在北京展覽完成不久便去世,她也許並不知道自己的一生珍藏,正在遠渡重洋,成為現代藝術,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文化,卻仍然發人深省地吸引地球村的每一位過客。
我年輕時也喜歡收集各類東西,尤其移民美加的歲月,最喜歡收集古董家具。住在一間百年老屋,連炭塵都是一百歲老的。也許在那無根的日子裡,不知不覺地便刻意抓著一點歷史的痕跡。
回國後,把舊東西都送走了,一切從簡,反而愛上奇形怪狀的前衛設計,椅子非椅子,桌子非桌子,世事無常,一切都不能過於肯定,隨緣隨分,似水如雲,那又是另一種心態。
這並不等於自己看破紅塵,只是百務纏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簡約的空間,至少可以減少外來的壓迫感,而且萬一突然暴斃,起碼不會給別人留下太多收拾殘局的麻煩。但是物件是會自己走路的,無論你怎麼儉省,它們都會自己積聚起來,身無長物,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覺而已。誰人身後不是一堆負擔?
反不如這位趙老太太,如此執著地把一輩子所碰過的每一物件,都像寶貝般地儲藏起來,等候著再有用得著的一天。而那一天,就是這樣轟轟烈烈地讓它們出頭,成為MOMA的陳列藝術。
看完這次展覽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告知幾位老是埋怨老婆瘋狂購物而弄得家中水洩不通的男士,千萬要改變觀念。「購物狂」與「儲物狂」雖然並非同一回事,但是起碼讓我們知道,有時人在空虛的感覺中,實在需要利用物質來填補,除非你願意用自己的熱情,去燃點那寂寞的心,否則就只好靠設計家的百般心思,製造出各種物品來引起女士們的激情。
要不然就向宋冬看齊,把母親那儲物的癖好,成為母子間一度聯繫的橋樑,甚至推崇到一種藝術的展機。我想,這個經驗必定讓他終生難忘。
其實愛儲物的並非全屬女性。我見過一個男人,在垃圾堆中不停搜索,把別人的廢物都搬回家中,他的睡床四周堆上一疊又一疊的舊報紙,圍得像個城堡。妻子無法忍受,天天找他理論。男人的反應,就是在四周多加一疊報紙。
也許物件本身同時是一種關係的表徵,在個人心態和人際關係中扮演著重要而又微妙的角色。
因此,千萬別看小任何廢物,一塊肥皂可以代表一個時代、一段歷史、一分母親的心意。一束破鞋帶、一只爛鐵罐、半條舊布,都各自有它的故事、它的喻意,甚至是一種抗議、一種要求注意。如果我們學會以簇新的眼光去看舊事物,也許這些破物也會協助我們改善一些人際關係。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81期,20099月號)
 
關鍵字:家族治療、關係議題
 
李維榕博士

現任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美國紐約「米紐慶家庭中心」(Minuchin Center for the Family)督導、具美國婚姻家庭治療學會(AAMFT,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arital and Family Therapy)會員及督導資格。多年來在歐、美、中、港、台、新加坡等地示範教授家族治療並提供督導。她對於和華人家庭工作經驗豐富,也致力相關的研究多年。在一本重要的家族治療教科書中(Family Therapy: Concepts & Methods),作者Michael Nichols列舉她為目前「結構取向家族治療」的主要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