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情感與關係

不知老之將至
李維榕博士/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
每個老去的軀殼,都仍然帶著青春的情懷,
只是身體不聽話罷了。
 
        說話是一種多層次的傳遞,除了表達內容,它還可以啟動一種訊息。因此,有一些話,讓人如沐春風,也有一些話,讓你愈聽愈煩、讓你累、讓你捨命而逃。
        我很喜歡與小毓談話,她的話總是搔到癢處,像一種無形的興奮劑,讓你樂在其中,卻又不明所以。
        但是我們談話的機會不多,小毓住在紐約的郊區,進城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我每年才回紐約一次,公務纏身,找老朋友交談,並不是首選。但是,無論怎樣忙,我都必定找機會,起碼與她「煲一次電話粥」。
        今年也不例外,電話接通了,由我開始:
        「小毓!妳好嗎?老公好嗎?」
        「我很好,老公卻不太樂觀,你知道他消沉很久,人人都以為是患上憂鬱症,現在才知道,那不是心理病,而是一種罕有的血癌,叫做……。」
        小毓唸出一串醫學名詞,真虧她背得出來。
        我說:「人生病了,往往變成那種病的專家。」
        她說:「不是病人,是病人的老婆變成專家。」
        我們哈哈大笑。
        我心又想,血癌豈不是比憂鬱症更糟?
        小毓卻好像看透我的心意,說:「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總比蒙在鼓裡好,起碼可以安心應付。」她又說:「年齡大了,就要面對親人的離去。環顧四周,這一陣子走了很多親人,母親去世才四個月,父親也隨著走。妳知道我姐夫在半年前也離開了?」
        我說:「我知道,是你弟弟給我發來電郵。他還問我記不記得他。說真的,我也弄不清他是大弟還是小弟,你不是有兩個弟弟嗎?」
        「是小弟,大弟很早就被人謀財害命!」
        我嚇了一跳:「赫!發生了什麼事?大弟不是妳媽的心肝寶貝嗎?她怎麼受得了?」
        「我們也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與錢財有關。媽媽當然受不了,但是人生無可奈何的事豈止一宗。我自小就知道母親與父親不和,後來爸爸與另一個女人同居,母親更是無法接受,我們都很生氣,站在母親的一邊,覺得父親太薄情。可是在她去世前,父親到療養院去看她,臨別時,兩人都很平靜地向對方說聲珍重,好像兩人都知道這將是永別,而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也在此畫上一個句號。後來,我們把母親的死訊告訴父親,他更是默然無語。當時那女人叫我們不要說,但是我為什麼要瞞他?只是,過不了幾個月,他也隨著走了。」
        她又說:「本來為母親抱不平,對父親的女伴十分抗拒。但是看到父母親最後的道別,又好像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再說父親一生漂泊,在晚年找到紅顏知己,也未嘗不是好事。」
        小毓是我的兒時好友,我小時常在她家流連。記得她父親最喜歡教我們書法,與傅雷是同窗,也是由他介紹我們看傅雷翻譯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當時只感到大人的世界多高深莫測,從來沒有在意為什麼他總不常在家。
        然而無論怎樣不加理會,上一代的家庭關係,卻是那樣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進入孩子的意識中,左右著我們的心態發展。
        與小毓談話,總是離不開父母的對與錯,以及同胞間的各種情懷。人人都是自己家庭的產品,只是這產品並非只有一個模式,在我們那個多子女的家庭年代,一家八個孩子是常事,放眼看去好像各有千秋。仔細看來,就會發覺每個人的家庭背後都有一張無形的網,或鬆或緊地把每個成員繫在一起,任你走得多遠,都離不開那千絲萬縷。
        我看著小毓由跳蹦蹦的小孩,進入多采的少女時代,進而成家生子。又看著她走入人生的下半階段,做了外婆,退了休。數十年轉眼即逝,反映的也同時是我自己的年華,怪不得說人與人之間只有六度的距離(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在地球村內,每個人都可以以不同的度數連接起來。
        而面對丈夫的病疾,小毓所面臨的危機,也是所有夫婦都終要面臨的危機:無論你們有多少恩愛或怨恨,終有一天,會有一方先行離去。
        小毓說:「我知道那是必經之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做好心理準備。」
        因此,她在照顧丈夫之餘,同時開始學習獨立生活。
        她說:「我找了一個私人教練,每周做三次身體鍛鍊,不但瘦了十多磅,而且精神比以前好多了。最近發覺竟然穿得下多年前的細碼衣服,那感覺多好!」
        很多人在丈夫重病的壓力下,都會愁眉苦面,對未來的渺茫充滿恐懼,小毓卻永遠是那樣地硬朗,永遠充滿生命力。
        我問:「那妳的丈夫適應得好嗎?」
        她答:「他倒是隨遇而安,由得我去張羅,有時見我太多打算,會幽默地說:喂,我還活著,別太快把我埋葬了。」
        當上一代正與病魔搏鬥,下一代卻忙著製造小生命。小毓遠在加州的女兒正準備產下第二個小孩。
        女兒是新時代的健康一族,做瑜珈、吃素,一切順從自然。產子也要在家中,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起來進行。
        小毓說:「我們做父母的,理應在場照應,機票都訂好了。但我一直擔心老公正處於敏感心態,到時女兒生產必然呼天搶地,同一屋簷下,我都不知道要先照顧哪一個。好在上機前,接到電話,原來孩子提早出世,一切順利,我才放下心頭重擔,興高采烈地抱孫去了。」
        由上一代談到下一代,大半個世紀都在一番話中溜過。
        也許你開始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喜歡聽小毓談話。她的話都是閒話家常,沒有教條,沒有修飾,沒有指桑罵槐的隱諱,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然,擁抱過去、迎接未來、隨緣隨分。這自小就個性爽朗的小女孩,年長後仍是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對生命的熱忱,每次都感染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也對生命增加一份投入。
        想起最近在倫敦看到的一齣舞台劇,主題是一位小提琴家因為患了肌肉萎縮症,從事業高峰摔下來,再也找不到做人的意義,只想自殺。
        她的心理醫生,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打氣,給她提出一個又一個生存的理由,都說服不了她。最後,他終於明白這項治療為什麼失敗,因為,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並不需要別的大道理,更不必要有驚天動地的大目的才活得精采。
        科學家告訴我們,地球已經有四十六億年老,還有五十億年就會毀滅。如此算來,時間並非無涯,只是比起人生的數十年,在那宇宙的時空,生命是那般短暫。我們能夠捕捉的,只是活著的一分一秒;因為這一分一秒,也是點滴即逝,時間就是改變!
        小毓卻說:「生活中每天發生那麼多大事小事,有時真的是不知老之將至!」
        我卻想,除非你一天到晚在照鏡子,誰會老是念著老之將至?每個老去的軀殼,都仍然帶著青春的情懷,只是身體不聽話罷了。
        有時,與故人的一頓天馬行空,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捕捉,一番思索。知道彼此都活著就已經很好,讓我放下了電話,心中仍留存著一絲甜甜的滿足。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82期,200910月號)
 
關鍵字:家族治療
 
李維榕博士

現任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美國紐約「米紐慶家庭中心」(Minuchin Center for the Family)督導、具美國婚姻家庭治療學會(AAMFT,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arital and Family Therapy)會員及督導資格。多年來在歐、美、中、港、台、新加坡等地示範教授家族治療並提供督導。她對於和華人家庭工作經驗豐富,也致力相關的研究多年。在一本重要的家族治療教科書中(Family Therapy: Concepts & Methods),作者Michael Nichols列舉她為目前「結構取向家族治療」的主要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