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伴侶與家族

悲情的吸引力
李維榕博士/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
也許在這宇宙間,真有這麼響亮的一聲,
總集了所有人類的哀傷、忿怒、投訴、不甘心、不能接受,
讓那天愁地慘、鬼怒神哭的一聲大叫把我們吸納,
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感同身受。
 
 
最近發現一個道理,原來所有人的問題,都是基於我們是壞事的能手,總是堅持採用那沒有效用的方式來處理難題。
問題本來已經夠糟了,而我們處理的方式,卻總是火上加油,把本來已經夠糟的情形弄得更糟。
我的同僚石琳老師卻說:那是因為人類怕悶,才會無可救藥地讓自己沒有好日子過。
她又說:人人都有一股自我毀滅的蠻勁,非幹笨事不可。
我不知道人類是否怕悶而折磨自己,但是人喜歡做笨事、自尋死路,卻好像真的煞有其事。
試想想,古往今來多少文學作品,以至舞臺藝術,凡是涉及與人有關的,總是充滿糾纏,一重又一重的矛盾、曲折離奇,才製造出千愁萬恨。我們跟著哭、跟著笑,甚至感受那哭笑不得的心態,卻感到十分痛快。如果劇中人一帆風順,人人都做該做的事,那將是最悶人的劇本,相信吸引不到多少觀眾。
因此,人是注定要做傻事的,像一幕又一幕的希臘悲劇,無論怎樣設法擺脫,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上命運的安排,避無可避,甚至會刻意地追求那噩運,像燈蛾被火毀滅前所撲向的那一段激情。
從這角度看人的行為,也許我們對很多看似無可理喻的問題,或者就會有多一份諒解。
最近遇到一位失婚的女士,丈夫已經離去六年,可是她的悲哀有增無減,不斷地把自己推入憂鬱的谷底。她知道女兒為了守護她,變得乖戾,甚至拒絕上學。她說,有時在藥品朦朧的睡死中張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十歲女兒那憂慮而又生氣的面孔,緊緊的向她逼視。
她又說:我完全知道自己要振作起來,就是辦不到!
過去的不幸為什麼對人有如此禁錮的威力?心理分析有很多不同的解說,最常用的解釋是人的「自我」(ego)太弱,無法平衡「本我」及「人我」上下夾攻的衝擊,又或許是附屬「attachment」的過程出了問題,不能脫離心中所屬,不能接受被拋棄的事實。
但是,人是適應力強的動物,無論來世今生對我們的心態有多大影響,理應收拾心情,好好面對此時此刻,為什麼會讓自己沉迷在一段無法挽救的悲情?我想,那悲情必然有它的吸引力,才會讓人留連忘返。
我曾經對那女士說:有時,沉醉在悲傷中也是一種享受。
她竟毫不猶豫地答:是的!
怪不得那麼難以拋棄!
其實無論是悲哀、忿怒、孤獨或苦痛,都會日久成伴,讓人不能放下,甚至會給人一種安全感,一種踏實的感覺。
我見過很多失婚的男女,明知道婚姻毀滅了,就是放不下那股悲,或是那股恨,好像愈受情緒的煎熬,無形中就仍然抓住那段情懷。
這種情懷其實不只用在男女的關係上,父母子女之情亦如此。
記得有位母親來見我,說是與女兒無法和平相處。但是她的女兒已經出國念大學去了,我不明白她究竟擔心的是什麼?
她說,女兒雖然不在家,但是暑假就會回來,母女二人聚首不到幾日,就會吵得天翻地覆,讓那不善言談的父親夾在中間毫無辦法。
後來才知道,這母親小時寄人籬下,總是壓制著自己的感覺。一次,親屬家中的孩子玩火,把在旁觀看的她燒成重傷,不但沒有人安慰她,還被人奚落,說她活該。她說,身上的灼傷復原了,可是心裡的傷痕卻復原不了,總是帶著一股被燃燒的感覺。
長大後,偏偏嫁給一個毫不激情的男人,讓她滿腔的情懷無從發作。而有趣的是,大女兒就不知不覺地成了她的對手,兩人一碰面就擦出驚天動地的火花。
這母親也承認,其實很享受與女兒的爭吵,那才讓她感到真正的活著。談起她們爭吵的細節,眉飛色舞,十分投入。
我們稱她為火鳳凰,在火中燃燒,愈燃愈旺盛。
其實,很多所謂不良習慣,或者不被接受的行為,都會像抽大麻一樣,雖然明知遺禍百世,但卻同時讓人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我有一個患了六年暴食症的病人,每天花三個小時又吃又吐,這在她家中是個公開的秘密,父母心知肚明,卻絕不提出口,只稱那是「她那事兒」。
父母還妙想天開,想為她找個男朋友,他們認為,只要把她嫁出去,問題就會解決。
我卻對少女說,妳父母為妳找男友是白費苦心,妳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男友,這每天來霸占妳三小時的男士,我們該怎麼稱呼他?
她笑說:就叫它「吃吐先生」吧!
我說:對!這位「吃吐先生」真麻煩,每天花上妳三個小時,太吃力了!這樣的男友,妳真想要嗎?
妙的是,不想要之餘,那少女同時承認,箇中也有其快感,暴吃時那種不顧一切,以及扣喉嘔吐的排山倒海,對於這生命空虛的少女,倒真是具有一種提醒自己仍然存在的意義。這個道理,與許多青年人割腕,或其他自我摧殘的行為,都是同出一轍。
我在這裡提出的例子都是女性為主,其實這種被激情燃燒的需求,男性一樣會如火如荼,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而已。
我做過一個病態賭徒的工作項目,發覺在賭博中的男士(或女士),那種在自我毀滅中所經歷的高潮,無論在賭桌上,或是在馬場中,都是同樣的興奮,同樣用生命做燃料。
如此類推,也許酗酒、濫用藥物,甚至婚外情,都具有飛蛾撲火的誘惑,及那種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的纏綿悱惻。
也許人真的是怕悶,有時非要進行一些自我破壞的途徑不可。也許我們真的需要一點激情來提醒,不然我們會忘掉自己仍然活著。
石琳是我們家庭研究院的訪問老師,家庭治療師聚在一起,自然天馬行空,探討人際關係的奧妙。與她交談,讓我不得不重整一些自己心中的困惑。
家庭治療的目的是要為人療傷,為家庭帶來改變。但是什麼是改變?如何改變?卻是個有趣的問題。有時你愈要人改,人愈不能改;有時明知難改,卻又在不知不覺中做出改變。
欲速不達,加上人是如此矛盾的動物,一方面希望活得好,一方面又會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苦心經營搞砸。怪不得認知行為派的學者總是不停地提醒我們,千萬別讓內心的感覺沖昏了頭腦,人的思考才是讓我們不走冤枉路的最大指引。
問題是,如果人人都能明智地思考,世界就不會再有問題,偏偏是太多性情中人,免不了被自己的感覺作弄,讓人情不自禁。
正因如此,我愈來愈不要求別人改變,相反地,我往往對人說:也許不一定要變,不變有不變的理由。
對那擁抱著悲哀不放手的人,我會說:你已經失去太多,如果唯一抓得住的就是那一股憂鬱,起碼你不是一無所有。
對那每天起床就吵鬧不休的老爸老媽,我會說:大聲爭吵比冷戰好,可以擴展脾肺、運氣行血,別讓心臟過於興奮就成了。
對於那個因為思念去世的爸爸而不停尖叫的女孩,我為她剪下挪威畫家Edvard Munch的名畫「吶喊」(The Cry)。畫中人那一聲尖叫,如雷貫耳,讓整個天地都為之震動,真是驚天動地的一聲叫喊。
也許在這宇宙間,真有這麼響亮的一聲,總集了所有人類的哀傷、忿怒、投訴、不甘心、不能接受,讓那天愁地慘、鬼怒神哭的一聲大叫把我們吸納,讓我們不由自主的感同身受。
那麼,我們的拯救,並非來自要改換自己,或從感情中抽身。
相反地,我們在共同的不幸中,找到回響。那一股由心而發的同情同理,才真有驚天動地的威力。因為它會讓所有不幸的人都知道,人其實並不是孤單的!那麼我們那疲倦的心靈,才能找到它需要的依靠與安寧。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79期,20097月號)
 
關鍵字:家族治療、失婚、悲情
 
李維榕博士

現任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美國紐約「米紐慶家庭中心」(Minuchin Center for the Family)督導、具美國婚姻家庭治療學會(AAMFT,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arital and Family Therapy)會員及督導資格。多年來在歐、美、中、港、台、新加坡等地示範教授家族治療並提供督導。她對於和華人家庭工作經驗豐富,也致力相關的研究多年。在一本重要的家族治療教科書中(Family Therapy: Concepts & Methods),作者Michael Nichols列舉她為目前「結構取向家族治療」的主要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