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情感與關係

我看見我的女兒
樊雪春/諮商心理師、教育心理學博士
 
我很少去思考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母女關係,就像母親不曾轉身,不曾問我:「妳需要什麼?」她很努力給我她所想給的,卻無心了解我想要的……
 
 
那一天,在打折的量販店中,人潮來來往往,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使空氣顯得混濁而沉重,貨物架上五花八門的貨品正等著顧客拿取,為了吸引參觀人潮,貨品像道路上的安全島,擺滿了走道的中心,順勢延伸到兩側,人來人往更加困難,連走路都感到擁塞。我推著購物車,閃避來往的人與車,推車的碰撞聲不斷,銷售人員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整個店裡找不到一絲留白的空間,我的心情也充斥著混亂。
 
突然一幅圖畫抓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幅精緻的寫實古典畫,畫中有一位女人和一位小孩,女人橫躺在草地上,手中拿著一顆蘋果,而小女孩光著身子,望著女人,兩人一起在草地上對看著,女人的表情似乎有點嚴肅,小女孩的臉上則有一些困惑的神情,兩人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時間和空間在欣賞畫的那一刻都靜止了,透過觀看,我和畫之間創造了一種聯繫,這種聯繫帶著我飛出嘈雜的人聲,混濁的空氣,摩肩接踵的擁擠,一霎時,在生命中創造了一種寧靜的空間和片刻,我好像走進畫中一般,混亂的心情轉為平靜。
 
當時我並不了解這種聯繫對我個人的意義,在一股莫名的心境下,彷彿這畫邀請我帶它回家,於是我買下了這幅畫。
 
回到家,我拿下書房那幅雷諾瓦的午餐畫,畫裡面有多到數不清的人頭,換上這一幅「母與女」,這是我自己為它取的名字。
 
原本,這畫的命運就像以往買的裝飾品一樣,剛掛上時有一些新鮮感,趁著新鮮每天總要看它幾回,每次總看到母親臉上的嚴肅,小女孩臉上的困惑。
 
在新鮮感過去之後,它就理所當然的掛在牆上了,就像屋子裡的檯燈、鏡子、書桌一樣理所當然,慢慢的也就忘記了它的存在,忘記了生命中曾經有過一幅畫,曾經感到過的嚴肅和困惑。它就像呼吸一樣,沒有透過再注意就已經沒有感覺了。原本它就像生命中曾經感動過的事物一樣,將走入塵封的歷史和記憶。沒有想到,後來發生的一些事使我和它之間有了新的情感。
 
買畫的兩個月後,我懷孕了,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我歡喜的打理一切事務,辭掉過多的外務,注意飲食的均衡;每天吃三大碗飯,兩盤青色蔬菜,兩盤白色蔬菜,加上媽媽奶粉,熬骨頭湯,吃豬肝補血,我努力注意一切細節,每天和肚裡的娃娃說話,在超音波的影像中,他看起來還只是個小胚胎,在我的心目中,他彷彿已經有了靈魂。
 
     然後,一切的欣喜和準備卻在一個事情之後有了轉變。
 
「恭喜妳!是個女娃娃!」醫師望著六個月身孕的我,在超音波的影像中,宣佈了他的判斷。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很困惑。
 
多年來,一直覺得自己對生男生女的態度是很開放的,先生也說過,他喜歡女兒,然而想哭的感覺是那麼直接震撼到生命的核心,似乎是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層次。
 
接下來的半個月,有些夢纏繞著我,在夢中看不到我的孩子,我只看到一群男娃娃,看不到我的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臉,很驚慌,一直說著:「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心境由欣喜轉為慌張。
 
    先生為了安撫我的心情,把預先買好的嬰兒床架了起來,在裡面放了一個女的布娃娃,他說:「這樣就可以看到了!」
 
    幾天後,我帶著身孕回南部老家。
 
    坐在餐桌旁,我看著媽媽在廚房忙進忙出,忙著煮些營養的東西,好給我補身體;只見電鍋蒸著當歸雞,鍋蓋像吐氣的大青蛙,冒著一陣陣的蒸氣;煮菜的鍋子在瓦斯爐上嘁嘁喳喳的響著,另一個爐子則煮著鮮魚湯,她一會兒爐子,一會兒電鍋的穿梭著,她不斷忙著,我坐在一旁,望向她,看到她的背影,聽到鍋鏟敲著鍋子的聲音,聞到補藥的香味。
 
    她的背影是我最熟悉的姿勢。
 
    小時候,當她洗衣服的時候,我會看到她蹲著身子,彎坐在小板凳上的背影;她縮著脖子,雙手用力揉著衣服,彎曲著腳,在溫度只有十度的冷空氣中洗衣服,讓寒冷的空氣和肥皂的強鹼侵蝕她的手,摩出厚厚的繭。
 
    站在她的身後,我只聽到刷子刷過衣服的聲音,還有流水聲,聞到香皂冷冷的香味。
 
    另一些時候,她忙著家庭副業,有時是縫補手套,有時是焊電子零件,有時是編竹籃子,她認真負責的注意著手上的針線、零件和竹片,而我則看著她的側身和她的背,全心全力的注意著她和她的專心。
 
    上街買菜時,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挺直的背影,呼天搶地地和菜販們討價還價,在那缺乏物資的時代,為了省五角錢,常常要爭得面紅耳赤。
 
    「這個白菜都有點爛了,還賣這麼貴。」母親嫌棄的說。
 
    「哪有,才一棵不好,其他都很好。」小販急著解釋。
 
    「哦!還有蟲呀!」母親驚呼的說。
 
    「才一個小洞呀!」小販面色不悅的說。
 
    「少算一塊,我就勉強拿回家。」
 
    「沒辦法喔,不然少五角好了。」
 
    「好吧!好吧!」
 
    母親一把收下菜,心中嘀咕著省下的五角錢,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而我,則像一把又爛又有蟲蛀的白菜,心中充滿了羞愧,低著頭,站在母親的身旁,期待時間趕快過去。
 
    母親說:「有嫌才有買!」
 
    她一直是用嫌棄的方式,得到她要的,而我也是在她嫌棄的過程中成長。
 
    成長的歲月中,她嫌我洗澡洗不乾淨,帶著菜瓜布好心的把我拎進浴室,做一場脫皮之旅,她洗得很高興,我則是低著頭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就這樣一直幫我洗澡到十八歲。
 
    她嫌我頭髮太長,蓋住了眼睛,把我拎到理髮店,剪一個西瓜皮,齊耳的短髮,露出一塊青青的頭皮,理髮師一面剪,我一面掉著眼淚,心中氣她的專斷又不敢表達,只有透過眼淚表達憤怒,她則在一旁欣喜著這個清爽的髮型。
 
    當青春期的叛逆開始時,我才有勇氣拒絕她在我身上做的一些事。
 
    這些拒絕使她很傷心,她覺得我拒絕了她的好心好意,其實我只是想保有自己的隱私和權利,在這種母女糾葛中,我開始離她越來越遠。
 
    從剛開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後來漸漸遠離她,我慢慢習慣了自己在這份關係中的位置。這一切就像戲劇中演員的走位,每個角色都有他應該在的位置,我也就在每一次與母親的互動中選擇了我的位置,雖然剛開始是母親為我選擇的,或是說她的忙碌和嫌棄安排了這樣的位置,也許這也是她習慣的位置。
 
    長久以來,我習慣看到她的背影,習慣和她有距離,「習慣」帶著我日復一日重複這個動作,重複我們彼此的關係,重複母與女的情感。
 
    我很少去思考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母女關係,就像母親不曾轉身,不曾問我:「妳需要什麼?」她很努力給我她所想給的,卻無心了解我想要的,而她想給的往往和我的需要的有出入。就像現在,她燉著當歸雞,準備塞給孕期毫無食慾又會孕吐的我。
 
    如果我拒絕吃下當歸雞,她會覺得我拒絕她,她會滿懷憤怒的把雞自己吃光光,一面責備我拒絕她,然後好幾天不和我說話,或是吐幾句惡毒的言語:
 
    「養妳沒有用,將來靠妳要餓死。」
 
    「沒人要的雞我自己吃。」她恨恨的說。
 
    一隻雞,一雙鞋子,一件衣服,一堆芒果,一個髮型……,拒絕了這些都等於拒絕了她。
 
    我常常在她的好意和自己的需求中有衝突,以前我會吃下她的雞,穿上她買的不合腳的鞋子、衣服,捧著一堆爛芒果吃下去,頂著她喜歡的髮型。
 
    現在,坐在餐桌前,我想著:到底要吃下她的雞再吐出來,還是辜負她的好意,就不吃了!我們母女一直在這樣的衝突中彼此相待。
 
    我處在她不問需要的關懷下有著不滿,而她在我的拒絕中有著失望的痛苦。
 
    我很努力想照著她的期望做,而她也很努力要給我一切,但是結果是我常常嘔吐,而她常常失望。就像小時後半夜她為我熬的藥草,她辛苦了整夜,要塞進我嘴裡,而我不耐苦味,吐在地上,她只好在地上收拾她的失望。
 
    這一天我勉強吃下雞腿,因為看到她的辛苦。
 
    當晚,我睡在床上,胃腸翻滾得厲害,在似睡似醒的夢境中,出現了外婆家的庭院,我看到童年時的母親,她大概只有六歲大,穿著短短小皮襖,剪著短短的頭髮,流著兩管鼻涕,哭著拉著一個女人的衣角,女人背對著她,她那樣努力的拉住女人,我看不見女人的臉,我站在一旁像個旁觀者,靜靜的看著小女孩拉著女人的衣角,看著她哭,也看著女人的背。
 
    那女人突然轉頭向右,我看到一張右側熟悉的臉,是外婆的臉,她又向左轉了一下,而我看到女人左側的臉,很驚訝那左側的臉竟是媽媽的臉,我看看小女孩,她變成童年的我,我的靈魂竟然裝在媽媽的軀體裡。
 
    我醒過來,帶著疑惑和不解。
 
    如果說這一生我對母親有什麼抱怨的話,就是她那硬塞的好意,使我不知道如何拒絕她;她從不問我需要什麼,我在期待中等著她來問我,問我的需要。現實中,我由期待等到失望,由失望等到灰心,灰心變絕望,絕望轉成一種完全的冷默,冷默變成一堵堅硬的牆,擋在我們之間,使我們維持一種親密的疏離。
 
    事實上,牆外的我,還在等。
 
    我在朋友關係中等待,我在夫妻關係中等,我在人生中等,等著有人問我:
 
    「你需要什麼?」
 
    我在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發怒,我在夫妻關係中發怒,我對老天爺發怒,我對人生發怒,當他們要硬塞東西給我的時候。
 
    媽媽童年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閃過,她似乎也在等待什麼,等著外婆給她想要的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因為失眠,「習慣」在一種疲累的狀況下,運作得不太自然,我看到不一樣的景象。母親還是燉著補藥,我依舊看著她的背影,只是這個背影和記憶中的不一樣了,童年的背景比較僵直,像一座高高的牆,很有力量的牆,現在的背景呈現出一種幅度,有點弧形的曲線,媽媽五十歲了,她的背老了,我則長大了。
 
    重要的是,媽媽的背像座矮矮的小牆了,它不再巨大剛硬,像六歲的我所看到的。這座小牆,現在我一跨就可以過去了。
 
    我想著要不要跨過去。
 
    晚上,我到她的房間,坐在她的面前。
 
    從背面走到前面,我花了三十年!而我知道她花了五十年還沒走到外婆的面前,我不想到了五十歲時還站在她背後。
 
    我從她的背面走到她面前,和她聊一聊她的生活,她低著頭說著在工廠裡發生的一些事,一些我很陌生的事,一些我不曾關心的事。
 
    在她的生命中,她也在等。
 
    談到夜深時,我問她:「媽,妳曾經想要過什麼東西嗎?」
 
    她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說:「有一次人家送妳舅媽一種蜜粉,好細,擦在臉上好白,好漂亮哦!」
 
    我說要幫她挑一個,她說不用了,她還不習慣別人問她的需要,更別說別人要滿足她的需要,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有著六歲女孩的純真。
 
    回到台北,我去買了一種很白的蜜粉,郵寄回南部。
 
    兩天後,我在答錄機上聽到她的留言:「女兒呀!謝謝妳啦,那個蜜粉塗了好漂亮,會不會花很多錢?我可以寄錢給妳!」聲音裡洋溢著幸福。
 
    我在外地求學十多年,結婚七年,這是她第一次打電來給「我」,前兩次是為了「通知」爸爸出車禍的事。
 
    聽完她的留言,我哭了,童年的淚水掉了下來,無奈和不滿也流出來,這時,我一抬頭,書房牆上那幅「母與女」正好映入眼簾,奇妙的事發生了,畫中母親臉上的表情竟充滿溫柔,而女兒臉上掛著好奇,最初的印象中,兩個人之間是有距離的,此刻卻看到她們的身體交錯在一起,小女孩彷彿坐在母親懷裡。她們彼此互望著,母親看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也看見了她。
 
    我開始也在夢中看見我的女兒了。
 
    臨盆前,媽打電話來問:「女兒呀!你有需要什麼嗎?」
 
    我告訴她什麼都不缺,因為有了她這句話,沒有缺憾了。
 
    當然,她還是免不了衝到童裝店去大車拼了一下午,買了兩萬塊的嬰兒衣服和用品;到山上運了四十公斤的米酒,據說原住民釀的酒比較補,適合坐月子;到棉被店打了兩條五公斤重的大棉被,準備給我女兒保暖;外加中藥舖買了三十帖生化湯。
 
    我收下她的好意,這一次她說:「沒吃完也沒關係。」
 
    而我,就是不再嘔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