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情感與關係

非通不可的怨氣
李維榕博士/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
 
        這位太太剛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數落丈夫,丈夫坐在她身旁。眼睛望她,動也不動。
        這是我一項孩子對父母矛盾反應的研究。我會示意父母兩人提出一些他們沒有達到一致的話題,彼此討論,然後量度孩子的各種生理反應,包括心跳、手汗、脈動、肌肉收緊等等,以便瞭解究竟父母哪一些矛盾內容或色形互動,對孩子最具殺傷力。
        近代很多兒童心理學的研究,都提出不少孩子受父母矛盾影響的數據。除了個性發展及社交能力的影響外,長期在父母矛盾中生活的孩子,血液的運行不斷因心理壓抑而受阻,長大後往往會患上心臟病。其他身心症的發病,更是多不勝數。
        這是我為兒科醫生做培訓時,他們所帶來的一個案例:二十歲的女兒,無端變成癱瘓,十五歲的兒子也患上強迫精神症,這情況維持數年。女兒由孩子變成成人,不但沒有起色,反而由兒科醫院升級入成人精神科,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年。因此,我們邀請這家人參加我們這項實驗,嘗試瞭解孩子的病情是否與家庭有關。
        當我們要求夫婦二人談論彼此的分歧時,他們面有難色,尤其是丈夫,原來他近年耳朵不靈,帶上助聽器,怎樣交談?實在有點難說。
        沒想到他們還未坐穩,妻子便有感而發,由盤古初開起,一段段傷心事、一宗宗無奈、一聲聲哀鳴,半個小時的夫妻會談,聲淚俱下,完全是個人獨白。
        大概說到累了,妻子用手推丈夫,說:喂!你回應我吧!
        丈夫反彈一下,回應道:什麼?
        妻子再一次證實了丈夫是個沒有反應的木頭,於是又再重複她那已經重複過無數次的埋怨。
        這個實驗的特點是當夫妻對談時,沒有治療師在場。只有他們的孩子,坐在會談室的另一邊,遠遠地觀察父母的互動,讓我們同時用儀器度量他們的生理反應。
        儘管妻子的話好像完全沒有被丈夫接受,女兒的心跳及血壓卻很快就超離底線,兒子的反應不如姐姐快,但是母親說到傷心處,姐弟都同時淚流滿面。母親一直以為兒女不聽話,她不知道,兩個孩子並非用耳朵去聽,而是每句話都打入心中,隨著他們的血液一點一滴地運行,成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怎樣也推不走。
        我去年在台灣也見過一個不能走路的少女,她天天跟母親吵著要離家搬走,無法忍受那因為丈夫不斷鬧婚外情而發狂的母親。有趣的是,無論她怎樣嚷著要走,她的雙腿卻發出相反的信息,完全不能上路。
        相比之下,現實這位姐姐幸運多了,起碼她已經放棄輪椅,還努力找到一份散工。但是母親的悲哀,仍然重重地壓在肩上。偏偏母親偏心兒子,對女兒的滿腔情懷並不領情。很多人以為這少女的問題是同袍相爭,其實同袍心態,哪有不是從父母而起?
        我在單面玻璃鏡後看著這一幕家庭悲劇,心中十分納悶,怎麼天下間有這麼多的癡男怨婦?他們可知道膝下纏著一些同樣癡心的孩子,難捨難棄?怎樣才可以協助他們把劇本改寫?
        原來放下父母是那麼困難的工作,尤其是當他們活得那般苦澀的時候。每一絲苦澀都會侵蝕孩子的每一寸肌膚和脈絡。
        這實驗結束時,我加入這家庭與他們一起整理這次經驗。
        母親說,她實在憋了一肚子晦氣,不發不快,兩個孩子卻對她說:其實爸爸並不是妳說的那麼差勁,他心中也是很苦的。
        那本來聾耳的爸爸聽後,立即振臂一揮,說:對了,孩子說得很對!
        他補充說,並非不想回應妻子,只是知道妻子總是不滿意他的回應,反而把事鬧大。他說:她生氣起來,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撞頭往牆,我完全不敢惹她。你看,現在兒子也像她一樣,發起瘋來也是撞頭往牆,一發不可收拾。
        這才發現,兒子的種種古怪行為,並非來自他的個人,他說:我知道母親很苦,我不斷要求她不要再對我訴說了,我的頭腦都要爆炸了,但是她不向我說向誰說?
        我問父親:你看,如果你想救孩子,就要讓你妻子有個訴說對象。不要怕她嘮叨,反正你把助聽器關掉,也沒有人知道。
        全家人都笑了起來,這才發覺,他們其實十分真誠可愛,連那不停訴苦的母親,其實也十分爽快。父親笑起來,更是表情風趣百出。
        我問父親,你其實那麼風趣,為什麼讓太太覺得那般不痛快?
        他做鬼臉說:我可以很幽默的,就是對她不成。
        我提議母親說:妳可否問他,妳要做什麼才可以引起他的情趣?
        妻子以慣於與聾人談話的方式,把聲音提高八度,說:李博士很欣賞你的風趣,我要做什麼,你才會與我分享你的幽默?
        我趕忙說:不是我欣賞他,妳欣賞他現在的樣子嗎?
        妻子才羞答答地答說:我當然喜歡他這樣子……。
        兩個孩子也禁不住加入,都說父親有時實在把母親寵壞了。
        我見每個人都擁著父親,也趕快支持母親,我說:妻子是需要受寵的呀!也許男人要學習以不同的方式去寵她吧!
        這其實是很有動力的一家人,只是發功不當,各種力氣交加碰撞,把全部人都纏得一團糟,成為晦氣。把氣弄通了,個人便可以騰出手腳,就會有機會走路。
        他們帶著一家的怨氣而至,卻輕鬆地一起離去。我也學習了一個道理:原來每個人都可以活得更好一點的,只要放得下成見,以及那只會把問題弄得更糟的處理方式。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71期,2008年11月號)
 
 
李維榕

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社會工作碩士、臨床心理學博士;是結構派家族治療大師米紐慶的唯一華人入室弟子,也是美國紐約家庭研究中心(Family Studies Inc.)的家族治療教授。現為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常受邀至歐洲、美、加、中國、台灣、新加坡等地講學及示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