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知多少

情感與關係

母女情意結
李維榕博士/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
        在各種家庭關係中,母女之情是最為複雜的。
        很多人都知道母子之間的情意結,這也是古往今來很多文學作品的主題。心理分析對男孩那戀母仇父的潛意識心態,表達得淋漓盡致,但是女兒對母親的愛與恨,卻不是個日常的話題,甚至難於察覺。
        這少女才十八歲,無端發出一身病癥。好幾年來,一直穿梭於各大醫院的不同門診,由兒科病人,漸漸升級為成人科病人。她的病歷上寫滿各式各樣的測試及診治藥物。
        而她最大的滿足,就是從不同醫師手上取得那一袋又一袋子的新藥。
        明顯地,她與醫療制度結上不解之緣,她喜歡入院居留,沉迷於醫護人員對她的關懷。醫院不能再住了,她便順理成章地入住一所為殘障人士而設的寄宿學校。
        她並不殘障,但是,她說:在這裡,我才找得到人與人之間的真正關懷。
        我聽著有關人士在轉介這個病人時的各種形容,心中忍不住納悶,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少女?怎麼為自己建立了這麼一個病人形象?有一個不斷環繞著她的主題,就是別人的「關懷」,她難道沒有家人嗎?怎麼要以這般奇怪的方式去取得旁人的照顧?
        她的學校社工說:這少女的父母離異多年,家中還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弟弟,她老是埋怨母親偏心,因此不願意回家。
        有趣的是,專業人士的報導是一回事,真正與這母女會面時,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其實,這少女坐下不多久就說:平時總是由社工人員或醫師分別見我或母親,這次我想與母親一起會談。
        母親與女兒相靠而坐,但是兩人的眼睛幾乎完全沒有接觸。母親說自己是單親,也來自單親家庭,與丈夫分手是她自己提出的,實在忍不下去了。當然離婚後日子並不好過,她說:由於兒子需要特別照顧,也許真的是忽略了女兒。原來母親自己也患有憂鬱症,她說:最悲哀的是女兒不肯回家。說著說著,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了。
        女兒好像無動於衷,只顧對我說她自己的故事。她說:不知何故,總是心中有股不甘心,例如看到別人一家團聚,就覺得為什麼自己不能如此。她說:我知道自己對人十分苛刻,很難妥協。其實自己也不想這樣,但是無法自我控制。
        我問她說:妳是否至今不能接受父母分離?
        她點點頭說: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母親趕快解釋當時的立場,但是女兒並不回應。
        聽來父母的離異的確是這少女的心結。原來她當時十二歲,目睹父母多年的矛盾,她曾經想盡辦法去為他們調停。當發現無可挽救時,她的箭頭自然地指向母親,開始事事與母親作對,兩人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她說:連父親走了的消息,都是由社工代為轉告的。因為母親「教育不足」,不如專業人士那般有效。漸漸地,母女的消息全部由社工或外人代為傳遞。她一方面拒絕母親,一方面又渴望與母親接觸。
       其實,母親也一樣,她希望女兒能夠成為自己的親信,無法面對女兒那怨恨的目光,但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而不得其效。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能,漸漸接受專業人士的介入,當然,這又更是造成母女的疏離。
       兩個血脈相連的女性,坐在一股僵局裡,分不開,也接不攏。
       不是所有婚姻都可以達到白頭偕老的,當婚姻維持不了時,父母在悲憤之餘,往往不知道子女的悲憤並不比他們少。而父母離異,孩子一般都會根據種種理由而偏幫一方,有時幫父親,有時幫母親,不管他們幫了哪一方,都是不幸地走進一個鐵三角的局面,讓自己完全不能動彈。
       我想這少女也是一樣,過了五、六年,仍然無法放下父母的恩怨。她無論提起哪一個話題,弦外之音,都是針對著母親。
       我對這少女的各種古怪行為,突然找到一個據點,從父母離異開始,母女間的情意結便扣得一天比一天緊。女兒的行為也一天比一天讓人高深莫測。
       母親當然知道女兒的心結,但苦不得其解。
       她說:離婚時覺得被前夫在心中插入一刀,但是第二刀卻是被女兒插的。
       當時她從男人身上染上性病,把情況告訴女兒。沒想到女兒不但不同情,反而說:誰知道妳是從哪裡染來的。
       母親說:這一刀我至今無法忘記。
       母親不知道,女兒這一刀,其實也插在自己身上。小小年紀,便敲上每一道醫院的門,無論醫生怎樣告訴她身體無事,她都覺得肢離體破,家破了,人怎能沒事?最後,找到殘障人士的團體,反而覺得找到立足之處。
       母親說:她老是埋怨我不到學校去探她,她不知道,並非我偏愛兒子,我實在無法接受學校中那些身體殘缺的孩子,她並不屬於那裡!
       母女二人在這難得的共處,各自訴說心中的情懷。她們的話都是對著我說,但明顯地這些話是說給彼此聽的。
       最後,女兒說:她最近看了一些書,讓她醒覺到父親也許並不完全是對的,她開始擔心,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可能真的會失掉弟弟、失掉母親。那時就一切都太遲了。
       她這段話說得好像毫不經意,但是,明顯地這番話是她這次要求與母親會面的目的。
       我支持她說:妳知道嗎?父母離異時,往往把所有家人都凝結在某一個時空,不能動彈。但是事隔五年,應該是走出那一直把妳拴在十二歲孩童情懷的時段,是時候該繼續成長了。
       母親也有感而發;也許我也應該繼續成長,而不是一直讓自己沉在深淵。
       當我看到母女同時向對方伸手,一同承諾要走出生天時,我也不禁回顧自己與母親之間多年的掙扎,那又愛又恨的糾纏。直到母親逝去,才突然發覺,原來自己已經成為真正的孤兒。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72期,200812月號)
 
李維榕

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社會工作碩士、臨床心理學博士;是結構派家族治療大師米紐慶的唯一華人入室弟子,也是美國紐約家庭研究中心(Family Studies Inc.)的家族治療教授。現為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常受邀至歐洲、美、加、中國、台灣、新加坡等地講學及示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