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本屬親人團聚的節日---八月八日父親節卻因莫拉克風災來而成了南台渾身泥濘的慘痛回憶,造成了291人死亡和387人失蹤的慘痛災情。還有數千名的災民仍住在安置中心,整日人心惶惶的面對無以為繼的生活,無所歸屬的生命寄託,還要暗自神傷於慟失親人的折磨。
對原住民來說在一日之間,要面對三種層次的斲傷的確是難以想像的變局。第一是一夕之間失去自己的土地,必須離鄉背井流離失所,斷絕了原住民與土地的關連,等於是生活方式的決絕,當獵人無法在山林中奔馳,那原住民何以自稱為「大自然的子民」。
第二是在頃刻之間地動天搖,親人瞬間埋入土石流失去生命,大地無情人為芻狗,又何忍在平靜山村作息時奪去摯愛的親人和面對自己身心的創傷,最後是當山河崩塌部落不存時,祖靈與先人同遭埋沒,當原住民又必須遷居它處時,原住民要如何弔慰自己的祖靈與面對失去祖靈的無依呢?
目前救難已告一段落而安置之路仍長路迢迢時,待安置的原住民約占災民的八九成,仍得暗暗啃噬心中的喪親離鄉的痛楚和安置重建的無著時,台灣社會發揮了人飢己飢的助人胸懷來到原住民面前,亟盼助人的心理團隊想要安慰災民的傷痛時,除了拿出簡易的心理評估量表想進行需求評估時,卻忘了先用原住民熟悉的方式建立善意的互動,發現專業的創傷症狀群的訓練無助於對原住民文化無知的缺憾。
試想甫嘗傷痛的原住民面對心理助人團體的熱切關懷時,他一邊感受到同胞的關心,卻可能面對陌生的問卷內容與如無字天書的情緒分類時,還要猶疑於是否能託付信任給陌生團隊,與對助人團隊的投入時間持續的深層懷疑,看來原住民災民還真難為,一來因著助人團隊的熱誠而不忍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是又不知是否該託付信任。
其實如果助人團體熟悉開頭的原住民母語問候語,如排灣族對長者的問候語「Vu Vu 、Nawawasun」(長者,你好嗎?),和布農族對長者的問候語「Chi na(阿公」Dina(阿媽)、Mi ho mi san(你好嗎?)」在文化的親近度與關係的建立就是很好的敲門磚。
這時候台灣社會心理助人團體進入災區與收容所時,很可能會很好奇如何從文化面向的理解建立關係的切入,我們可以從以下的面向來討論,第一是在早期的部落天然災害經驗中,路沖毀了,房子刮跑了,災害過後就是部落開始進行重建,年輕人或階級制度開始分組即修路造橋,自不待外力開始自力重建,換句話說就是部落自主的力量仍將成為日後生活重建的基礎,
而復原的力量也來自於重建的過程中,雖然這次風災的道路嚴重毀損,田園掩埋的程度遠超過人力復原的能量,但是請別忘記早期原住民部落天然災害復原的經驗,而辛勞復原的過程在每年的祭儀樂舞中也自然體現於同伴的關懷與樂舞的安慰,在原住民祭儀的隊型多呈圓形來看,繞動的圓形熟悉的舞動中其實是讓每個人可以看到親人是否無恙與成長,而親人的離去也在舞動的樂音中成為我們的遙念,加上曾在祭儀過程的共同經驗也自然成為療傷的氛圍,自然祭儀本身就具有關心、遙念與慰藉的功能,所以在舞動的身影與高揚的嗓音中竟存在安寧的力量。
921震災已屆十年的此刻,我想起曾於台北誠品書局地下室參加藝文團體如何安慰921震災的民眾的經驗,當我聽到有個藝文團體進到學校對學童撫平心理創傷的故事,講台上的老師要所有的學生在胸前捧起手心,然後想像著失去的親人、寵物、想念的事物就在手心中,接著對著手心開始講一些話,可能是想念的話、思念的共同經驗,重要的是這些話是你來不及告訴他也希望他能聽到的心情,最後把雙手捧起的手心往上舉向天空時,表示將這些祝福與想念送上天空,頓時所有的學生包括身旁的老師頓時靜默下來。
對原住民來說山是神靈的居所,同樣埋沒田園的大石與樹幹當然也同屬神靈空間的一部份,所以原住民對毀壞家園的風沙走石一樣賦予神靈媒介的道路,在巨石前默禱與撫摸樹幹講話一樣是與祖靈共感的方式。
再談起原住民樂舞文化的深層表現,巴奈認為音樂對祭儀來說是通往祖靈的道路,而重重踏步的舞動是與自然土地的宣告,所以藉著樂舞清楚向祖靈宣告「在天地之間,我存在其中」。這樣的邏輯是承接祖靈的餘韻與對逝去親人的想念,所以因我們的歌聲親人可以留在我們的思念而不會消逝,踏實的舞步證明了我個人的存在與重要,就因為我活著所以過去與現在產生連結,所以樂舞的力量不只是在歡樂祭儀中愉悅的流蕩,而是有更強的力量在安撫受傷的心靈。
我在大學就讀的孩子在經過十數年的豐年祭的觀看,今年第一次參與在花蓮濱海部落為期四天三夜的豐年祭,第一天是所有男性依年齡階級排序跳舞「迎神」,迎神的過程是從午夜開始一直跳到隔天早晨八時許才結束,第一次整夜未眠的孩子卻興奮莫名的分享心得說,只要他留在圓圈舞蹈隊形中便不覺得累,因為他理解音樂通往祖靈,舞蹈宣告與土地的連結,所以因著樂舞能感通祖靈、土地與自己的連結,力量自然源源不絕。
經過二十餘年的田野記錄與祭儀生活,巴奈也給阿美族豐年祭給了一個重要的注解,就是「靈浴」。當唱出古謠、踏實跺步時不斷與重覆的吟唱與舞動,乃至於服飾的整齊和莊重的態度原本都是「迎神」的重要祭品與鋪陳,所以當樂音高亢且整齊,舞動一致且認真時,祖靈即循著樂聲來到會場上空,族人也因樂舞的感通到神靈臨到,就如沐浴之酣暢而能更投入樂舞來娛神與自娛,無怪乎為何族人能在炎熱的烈日下舞動而不悔,錦冠華服能自在,滿身大汗卻能感受舞動的娛悅。
大概在十年前,我參加過一次活動,原本住在花蓮中部朋友的父親因心臟病去世,出殯活動完成後,同年齡階級的伙伴在當年的豐年祭活動還要撥出一天,特別來到已逝伙伴的家中,再一次陪著已逝者家屬一起唱著豐年祭的歌曲,歌曲內容與豐年祭一模一樣,舞步也方式也是一致,惟一不同的是歌唱與舞動的速度不同。
特別的是較慢的歌唱速度聞者均升起悵然與飄渺的思念,記得那一天是聽聞颱風即將登陸東部,但是十數位同年齡階級均不畏風雨依時來到已逝者家庭,年齡皆為五十開外的伙伴為了撫慰家屬舞步相對持重,從歌聲中一起懷念已逝伙伴傷懷自己不也是步履蹣跚,一邊想念著伙伴今年已無法一起高歌與舞動,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而我們如今就要靠著一起唱過的歌,曾經舞動的身體來想念你和安慰你的家屬,恍然之間藉著詠唱的歌曲彷彿已連通靈界與人間,雖是歌曲卻是安靜,雖是舞動卻感到安慰。
或許莫拉克風災真是一門要修的功課,除了生活上要面對的救難、安置與重建,但是在台灣社會真的需要對原住民樂舞在靈性上的理解,特別是面臨親友失喪的關口,除了以原住民文化的角度去理解樂舞的安靜力量外,其實可以從最簡單的方式開始,就是收起專業的白袍、收起專業的評估問卷、再向老人家庭先點個頭,說出排灣族對長者的問候語「Vu Vu 、Nawawasun」(長者,你好嗎?),或布農族對長者的問候語「Chi na(阿公」Dina(阿媽)、Mi ho mi san(你好嗎?)」,再坐下來蹲在旁邊,靜靜的聽他們說話,同時也可以問看看向來對原住民一年一度的重要活動—聖誕節,大家有什麼期待和大家想怎麼辦?把關注的眼光投往年底,也把身體蹲低,願意將活動內容的決定權交給部落,現在就是個開始。
|